張惠言,字皋文,一字皋聞,號茗柯。生於乾隆中葉年間。先世自安徽滁州遷至江蘇武進,自曾祖以下皆為縣學生,張惠言生於書香門第,啟蒙受學,自然奠下深基。惠言四歲父亡,其母守志撫孤,家境甚貧,卻能力爭上游,自幼即展現過人才華。幼年之時受《周易》之學,即能通曉大義,為其日後研究易學之端。十四歲即為私塾講席,於鄉里之中教授。其後於科舉考試屢有斬獲,並曾考取皇室官學景山宮教習之職。嘉慶四年高中進士,受其座師朱珪之薦,改任庶吉士兼實錄館纂修官及武英殿協修官,得參與清代國史文獻編脩,為其中一生事業之高峰。惜天不假年,惠言於嘉慶七年六月初三,因染痢疾逝世,英年早逝,得年四十二。
張惠言生當乾隆、嘉慶之時,因朝廷鼓勵經學研究,舉拔潛心經學、純樸淹通之士,一時上自名公巨儒,下逮博士學究,無不以考訂經籍為己任,而觀乾嘉時代各次會試所錄取之進士,其中不乏著名經學家,而乾嘉學術之經學研究,在科舉考試之提倡下,可謂燦然如日中天。張惠言生當其時,其治學風格自受影響,對照乾嘉之學術氛圍,自不難理解其時代背景。其次,張惠言以研究易、禮,聞名學界,向其請教易、禮者甚多。其一生交游論學之友人,多為滯京期間所結識,或為官學教習同事,或有同鄉之誼,或是學界向問學者,其中尤以惲敬為其知交。
張惠言為學初為詞賦,其後肆力於古文,以為未能明道,三十歲以後轉而鑽研經學,其易學著作多在四十歲前後完成。曾自言悔未能早日致力於經學,對早年肆力於辭賦時文,頗多慨嘆。張惠言之學要歸六經,尤其以《易》、《禮》二經最為深入。張惠言治經以鄭玄易禮入手,其後專攻虞氏易學,卓然有成,並兼及漢易諸家。其《易》學著作頗多,計有十部:其中《周易虞氏義》是以康李鼎祚《周易集解》所提供的虞翻注為主,參考漢易諸家之說,對《周易》經傳文句所作的注疏。其中未引虞氏注者,則依虞氏義加以補充,有虞氏注者則加以疏釋,目的在以注疏的形式,恢復虞氏《易》的全貌;《周易虞氏消息》則闡發虞氏易之原理及其解《易》體例,並將其歸結為「陰陽消息」說;《虞氏易事》解說虞氏注中有關《周禮》的見解;《虞氏易候》是對虞氏卦氣說的闡釋;《虞氏易言》是依虞氏對經文的解說,闡發其中的義理;《易義別錄》與《周易鄭荀義》均為分別整理漢易學者的易學內容,可說是一部簡明的漢代易學史;《易緯略義》則是對繁雜難讀的《易緯》經文加以校定。至於《易圖條辨》一書,則總結自清初學者批判圖書之學的成果,對宋易圖書之學的諸多課題,均有考辨。張惠言的易學著作之中,除《易圖條辨》外,餘均與漢代象數易學有關,尤專宗於虞氏易學。此可見張惠言治易之方向,與專於一家的研究特色。
歸納張惠言之易學著作,反映以下六項特色為:(一)治易專研虞氏義,以虞氏為名之著作頗多,或就虞注加以疏釋,或就虞義未及處,以虞義加以發揮,此充分展現其專宗虞氏學治易之特色。(二)張惠言生當乾嘉之時,其治經學之方法與特色,亦深受其時學術風氣之影響。其易學著作,不論是歸納分析,或甄別源流,或經傳校勘,均具體展現了乾嘉學術的方法與原則(三)易圖考辨自清初以來之學者即構成一綿延不絕之傳統,至胡渭之《易圖明辨》可謂高潮。張惠言《易圖條辨》一書繼續針對宋易圖書之學的諸多課題,予以關注,亦就胡氏考辨之疏,提出新的見解補正。就易圖考辨的歷史觀之,可視為為清代易圖考辨之遺緒。(四)張惠言治六經,尤深易禮,於鄭氏易禮之學頗為留心,其《周易鄭氏學.禮象》、《虞氏易禮》之作,充分表現張惠言治易以禮之學術門徑。(五)縱觀清代經學研究,家學傳承始終是一個重要現象。張惠言之易學研究,後授其子成孫、甥董士錫加以傳承,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乾嘉漢學之經學研究,以家學傳承之現象。張惠言治易,承襲惠棟易學,然張氏卻指出惠棟治易雖標榜漢學法,然因欲兼綜各家,而致漢易諸家之義相互牽絆,基於惠棟此種治易之失,張惠言治漢易之探究家法,卻由會通轉向專門,如《周易》即專明虞氏一家之學。此充分展現張氏治易在探究家法與家學傳承上的一大特色。(六)張惠言解經,恪守漢易取象說之傳統,從而於易學著作中,多次批評自王弼以來,乃至宋易之大家程頤《易傳》、朱熹《易本義》取義說易之誤。尤其是宋易,張氏即批評為「宋儒不知觀察,故其說紕謬為甚。」故張氏解易多能理象並重,與王弼以來的易學,偏重於義理的解釋,大相殊異。此亦為其易學的一大特色。
張惠言易學著作頗豐,其治易成績亦相當可觀,可總結歸納為以下七點:(一)以漢易之發展觀之,漢易自王弼義理派解易興起,蒙塵而亡佚。下至清代,由惠棟發其端,治易講求尊漢學、明源流,始留心及漢易虞氏易。張惠言在惠棟的基礎上進行對虞氏易義的全面鑽研,以虞氏為名之著作計有:《周易虞氏義》、《周易虞氏消息》、《虞氏易禮》、《虞氏易言》、《虞氏易候》、《虞氏易事》等五部,均充分闡發虞氏易學之大義,可說對復興虞氏漢易,卓為有功。(二)漢魏易注因年代久遠,往往多有佚失不全,張惠言《易義別錄》一書對前人蒐集輯錄漢魏易家之說,雖其內容尚未臻具足完備,其後之清代學者,雖續補張氏輯存之不足,但惠言之《易義別錄》輯存漢易諸注,當居首創之功。(三)《易義別錄》一書除在輯存漢易諸注,卓有貢獻之外,對繁雜之各派易學,均能辨其異同,梳理流衍,使其條分縷析,綱舉目張,與《周易鄭荀義》合,可謂為簡明之漢代象數易學史。(四)自清初以來學者考辨宋易圖之學,頗有佳績,至胡渭《易圖明辨》一書之成,論者以為圖書考辨定讞之作。張惠言《易圖條辨》續續胡渭之研究,針對胡渭部分未完全考證之處,著力於斯,使易圖考辨更加完備縝密,張惠言之作可謂「後出轉精」之代表作。(五)《易緯》為漢代象數易學的重要流派,對後世易學家均有很深影響,其中多帶有神祕色彩,頗難理解,加上歷代傳承,隨著象數易學漸湮而亡佚,今日所見,多為斷簡殘篇,後人多苦於其文義晦澀,文字支離破碎,張惠言《易緯略義》重新校訂《乾鑿度》、《稽覽圖》、《通卦驗》等三種《易緯》文字。在易緯文字的整理上,可謂取得初步成績。(六)張惠言作為乾嘉時代的漢學家,其以治《易》名家,對漢《易》的探討與整理、《周易》經傳的校勘和一些文句字義的訓詁,均提供了重要的見解,具有一定的學術價值。縱觀張氏著作,對《周易》經傳訓詁,可謂俯拾即是,處處可見。其在經傳訓詁上的疏釋,能發前人所未發,充分表現出經傳訓詁上成績。(七)清代學者研究虞氏逸象,由毛奇齡首發其端,然其所獲多粗疏闕漏,惠棟於《易漢學》考訂有331個虞氏逸象,張惠言治易步武惠棟,在《易漢學》的基礎上,持續增補,共計得482個虞氏逸象,較惠棟所得為多,此可見張氏治易在虞氏逸象增補工作上之成績。
張氏治易雖稱專家,然仍難免一失,總結其治易待商榷之處,計有五端:(一)張惠言《周易虞氏消息》所言「八卦消息為六十四卦」,後儒李銳於《周易虞氏略例》整理漢易諸家通用的「消息」義,歸結於十二辟卦有消息之義,其餘諸卦均未有言消息者,以此駁張氏「八卦消息成六十四卦」之說,非虞氏易本義。(二)張惠言《周易虞氏消息》釋虞氏「八卦在天」說,可以看出其揉合漢易中各種說法:十干說、五行生成說、卦氣說、納甲說等,若張氏據此追求虞氏義之「條貫」與「統例」,實際上,並不能自圓其說,仍舊是一種失敗的嘗試。(三)張惠言駁鄭注<王制.正義>「一君二民」之義,提出「中國七千里」之說。以六經相關文獻疏理此一命題,可以發現鄭氏所云「二君一民」,僅為一種假設而已,孔穎達深知其意,故以為鄭氏說為假設而云,張惠言批駁鄭說云「外必別有君」,對鄭注與孔疏,皆誤解之甚。(四)干寶注《訟》「離之遊魂也,離為戈兵,此天氣將刑殺。」張惠言釋之注云「四世卦主八月,故天氣將刑殺」,然通觀干寶易注引用京房「世卦起月例」,《訟》卦為《离》卦四世卦,應主二月,張惠言循通例,以八月主刑殺。細究干寶注《訟》,其以《离》四世卦為釋,係取其离有戈兵之象,以釋天氣將刑殺之義,張惠言所云為誤。(五)張惠言於《周易荀氏九家義》卷首「乾坤升降」條,言漢代易學家荀爽之易學主張,將之歸納為「陽升陰降」說或「乾坤升降」說。實際上就荀氏易內容加以歸納有「陽升」、「九二不升」、「陽降」、「陰降」、「六五不降六二」、「陰升」,張惠言所云,對荀氏易學之理解,恐有流於片斷之虞。
總結歷來學者對張惠言之評價,可謂褒貶不一。若以時代區分,清代學者多持肯定讚揚態度者為多,其中尤以阮元、皮錫瑞給予之評價最高,以為張惠言治易頗能專門於一家之研究,對於復興漢易,卓為有功。至於民國學者除梁啟超、柯劭忞外,餘對張惠言治易之評價,多持保留態度,於肯定中亦能點出張氏治易之病。現代學者對張氏治易之評價,與清代學者相比,較能由各種面向加以思考分析,分別加以評價。在理論思維方面,學者多持負面評價,以為水平不高,未能開創體系,建立自身理論;在文獻整理上,以為其能達到精善與其有首創之功,給予了正面評價。純就評價一事而言,近代學者能析理分明,從不同面向給予適切評價,較清代學者為之客觀。整體而言,張惠言治易之成績,學者對其評價,仍是褒多於貶的。